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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天涯—— 田夫和他的中国边疆大回旋

2006-03-08  作者:伯昏无人(原名赵少华)

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

细故何足虑,高度跨一世。

非子我所御,逍遥游荒裔。

顾谢西王母,吾将从此逝。

岂为篷户士,弹琴诵言誓?

—— 阮籍

    1987年2月25日,田夫由乌鲁木齐出发,开始了他命名为“中国边疆大回旋”的这次探险考察行动。他的计划是用两年时间,以乌鲁木齐为起止点,单人独骑,以一辆自行车为交通工具,沿中国大陆边界省区环行八万公里。可实际情形远出于他的预料,当他于1989年初在故乡辽宁阜新作短期休整后重新踏上旅途时,已超过了这个限期。因为他不得不于旅行中途四次治疗他几致伤残的身体。这是他八万里行程中唯一遗憾的损失。
    在此期间,已有国内外近百家报刊报道了田夫的这次壮举。截止1990年11月,“中国边疆大回旋考察人——田夫”的足迹,已跨越新、甘、青、藏、滇、黔、桂、粤、琼、闽、浙、皖、苏、鲁、冀、辽、吉、黑、内蒙古、宁夏等二十余省三百余市县,面对着他行程中最后的“死亡之旅”——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对这次历时四年之久,深入荒裔边地,在中国旅行史上亦属空前的环行考察作一系统详尽的描述,几乎毫无可能。考察方式的独特,考察内容的广泛,考察目的的多元与模糊,所获资料的有限(因田夫为旅行之便,只能将他的大量文字、图片资料寄放于各地友人手中),都需要做严谨的分析归类,也是一项十分庞大的工程。甚至让考察人田夫自己对他行动的价值作出目的性明澈的概述,也是勉为其难。固然,他的近百万字的考察笔记,十万多张即时照片——其中涉猎自然、艺术、宗教、野史、民俗、政教、超自然现象等众多领域,足以证实他对八万公里旅行线上人类与自然的现存壮况、其相互关系及文明遗产有了全面认知,但是他个人在经历了无数次生与死的洗礼之后,所发现的生命的巨大潜力,心路历程所经历的考验与突破,那个真正属于田夫这个人自身所升华的世界,依然是一个神秘的未知领地。
    然而正是这些使田夫这个名字能够从“中国边疆大回旋考察人”中分离出来,比他所做的一切更富于精神内涵,从而显示他的个性。是否可以相信:这一代人已日渐对表面化的刺激深感厌倦,健全的理智也许开始在我们身上恢复起来,渴望透过事实的重重雾障看到它的真实和本质,也唯有具备了这样的目光之后,这个时代才可以寄希望予我们了。
   因而,在田夫对祖国边疆的八万公里作了考察之后,我们便有兴趣对不仅仅走过八万公里的田夫的灵魂作一番考察,或许会从中看到更多令人叹为观止之处,更清楚地发现田夫这个同龄人很多没有让我们失望的东西。

一、游子身上衣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论语》

       田夫1958年阴历腊八生在辽宁省彰武县,十岁随父母从阜新市下乡靠近内蒙的农村。用他自已的话说,他是个地道的农村人,从小玩的是泥巴和石头。78年他作为知识青年由内蒙的赤峰考入鲁迅美术学院中国画系。82年毕业时,他谢绝了学院分配他到大连去的计划,自愿申请前去新疆。年过花甲的母亲陪他登上西去的列车,千里送子,直到宁夏银川与他洒泪而别。8月23日,田夫抵达乌鲁木齐,9月4日,身为新疆艺术学院教师的田夫为哈、维、塔、蒙、回、俄、乌、锡、汉等十几民族的学生讲了第一堂素描课,从此开始了他在大漠戈壁五年多的游子生涯。
    “只有在大自然中,我才觉得欣慰,有所寄托,”田夫说,“我所置身的社会环境,既单调平庸,又缺乏生气,我在这种生活里只觉得陌生和茫然,而大自然所具有的坚实残酷,壮美奇瑰,则能够唤起我作为一个人的人性中所蕴含的各种互相冲击,甚至互相敌对的力量,使我陷入孤寂与痛苦,并依靠这些力量与之抗争,所以我面对肆虐的风暴和平静的高山或荒寂的大漠时,其实是面对着我自己,那时我会清晰地看到我的怯懦与伪善,就象风暴已剥光我身上留存的一切非我的东西,在赤裸裸的自己面前,我已经感到了惶恐,震惊,也变得狂热而富有激情,渴望挣脱、逃遁,进入高尚和自由中去,因为我清晰地看到了我的形象,而我却远远没有把他和自己重叠起来”。  由八三年开始,田夫三次登上帕米尔高原,翻过海拨7231公尺的坎都尔冰达板,是与被尊称为“冰山雄鹰”的塔吉克老人塔克拉姆大叔在大雪封山期穿过这一地区还能活下来的汉族人,使他在当地塔吉克人心中成了另一位具有神奇魅力的人物。而在巴里坤草原,他又险些在一次“姑娘追”中成了一位哈萨克少女的丈夫。田夫几乎没有一天在喧嚣的都市安份地呆过,他考察了新疆境内的所有洞窟。在克牧尔卡哈北魏千佛洞,他秉烛夜游,在楼兰古迹顶着风沙作画。他爬出八百里瀚海第一次看到了敦煌的落日。
    “我抚摸着那些不成形的废墟上先人们垒砌的砖瓦,仿佛是在拭去我心头的尘埃。我们并不是单纯地生在这个世界的现在,今日我们栖身的文明,多少世纪以前便把它的曙光照临到我们身上了,对此,我们又知道多少呢?在这些废墟中,在斑驳的壁画面前,我只有痛彻地自责,透过尘土,挺立在光明之中的过去在凝视着我,一个儿子,卑弱而渺小,活在她的怀抱中叹息。”
    田夫发现了一个严峻的事实:就是我们越来越对先祖高贵的文化遗产置若罔闻。田夫说:有一种比荒漠中的沙子更可怕的沙子,就是我们的迟钝和无知,日益湮没着我们对自己土地上文化遗产的知觉。“这从哪一个角度讲都是无法容忍的,我不愿堕落其中。”
    所以,当田夫决定进行这次回旋考察时,是带着对喂养我们的这片大地的感激与愧疚之情的。88年冬,在云南哈尼族山寨昏暗的油灯下,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页页地装订起六本哈尼族民歌时,并不觉得自已是做一件心安理得的事情。“何止是这些民歌,有更多各民族的精神财富,早该有人,有更多的人去让他们重见天日了。”
    正是这种对人的生命源流的执着的态度,使他在饱受艰险之后,依然对威胁着生命的荒山绝壁、大漠孤烟,怀着深厚的眷恋与挚爱。
    “自然能使我感到永恒,它在陶冶你性灵的时候,让你不知不觉仿佛已在这永恒之中了。这使我发现了时间,每分每秒的时间里,包含着过去,这一秒中,垂直于过去无数个一秒钟,这就是它无穷的容量,他不单单包含着我现在的贫乏、单一,还包含着过去的辉煌,如果我能在自身上找到她们,便无愧于时间所赐给我们的机会了。”

二、 走出禁忌

    夫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者,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

——郭象

       1987年7月,在藏南然乌至八宿的通麦山路上,七公里骇人的泥石流将一个车队冲得无影无踪。岩石、泥浆在巨大的呼啸撞击声中,倾刻间将一座座山丘化为乌有。竖立的路面断断续续地隐现在一片狼藉中,十个小时死寂,失去知觉的田夫仰卧在乱石丛中,他身上数十处伤口向外流着血。当他终于苏醒,神志迷乱之中,死亡的威胁,疼痛的折磨,却已不复存在。零散的记忆象一片片远飘着的浮云,柔和地闪着朦胧的光泽。一切荣辱、梦想、浮躁,都无法触动他的心灵,他丧失了对周围一切事物的感应能力,而正是在这一时刻,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甜蜜正包围着他,感到自已正向空中飘浮,仿佛阳光正注入人体。
    “那股浑浊的巨流扑向我时的惊恐和颤栗,那个已摧毁了生命能力的暗流给了我一次机会,超脱到无死无生的幸福境界的机会。忘我的存在,忘一切的存在,虽只片刻,但从此片刻的暗示里,我看到并体验到了生命的涵义,她在彼岸,在肉体被欲望捆缚的彼岸,我想我是曾登临过了片刻。”
    可认说,作为艺术家的田夫是将他的边疆回旋当作一种艺术活动来进行的。
    当人们在喧嗔“艺术即是生活”这句话时,田夫正直接介入其中,消除了他们的界限,并亲见了他们蕴含的真理。在艰险孤独的旅途中,他创造了自己的生活并欣赏了它,从而完成了艺术的整个过程。正如黑格尔所言,人的被限制的,有限的存在,被安放在缺乏、不安、痛苦的状态,而美或艺术,从压迫、危机中,恢复了人的生命力,作为主体的自由的希求。卡西勒亦认为:艺术是从有限世界黑暗与不可解中的解放,表明并确认了人所能达的自由。
    死亡是人无法承受的东西,田夫却自觉地与之接近,在死亡的边缘欣赏了它,摒弃了它的阴暗和恐怖,领受了它的美,使它所预示的失败失败了。在这一点上,田夫已被艺术精神重创并呈现出来,他所实现的超越想象的神秘境界,也许正变得比死亡更难以理解了。因为我们无法排除万物的纷扰,无法处于虚静清明之中,而领悟人生的本质。当无力从自身内部有所体悟时,田夫所展示的人的本质的艺术性,更具有拯救与欣赏的涵义。
    他离开乌鲁木齐的第三天便进入世界三大风口之一的百里风区。顶着九至十一级大风,三天三夜困在戈壁滩中。十八小时只走出三公里,零下47度严寒中,他所做的,是把**插入石缝,冻僵硬的手套卡在刀柄,然后仰卧戈壁拍下了他颇为满意的一张“大壁之神”的照片。
    “沙漠和孤独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使我能够把许多表面上互不相干的东西联系起来,发现整个世界原来如此谐和。在戈壁滩上,看不到风的移动,只听到变幻无穷的风声,仿佛大地在呼吸,在自己也突然随着这呼吸忘掉了动作的迟缓、艰难的一瞬间,我省悟到了‘大乐与天地同和’的意境,艺术创造,本也是天地调和无碍的体现,在其中,一切矛盾都处于谐调之中,充满了相应的节奏和韵律。”
    田夫正是在这种逍遥怡乐里进行他的旅程的。途中所遇的许多困难,他都以得自造化所赐的智慧,巧妙地得以解决。在雅鲁藏布江边数百里的无人区,二十三天独孤一人时,他将儿时和知青插队所学的求生技能全都用上。用自行车浮条做弩箭捕足野鼠,用内胎做弹弓射乌鸦,用针做鱼钩,把仅有的一截工地线和挎包的背带接起来当纤绳钓鱼,又将一个地质队送给他的固体燃料点燃取火。在西双版纳密林中,他追踪飞禽走兽的足迹,以辨认可以食用的植物。
    求生的本能和游戏的本能得到一致的发挥,所显示的人对环境的适应程度,要比想象的大得多。“我们其实很有潜力”,田夫自信地说:“当我惊叹所见的动物、植物非凡的生存机能时,一次小小的机遇,就可以证实,我自己对之并非完全无望,如果不置身困苦的环境,是很难发现这些潜能的。社会环境也是如此,人所能表现出的崇高、邪恶、宽容、卑鄙,我都有了更深的理解,虽然这不能抹煞人应向善的选择,但我更透彻地了解了人的困难、矛盾,我以为这有益我对他人、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

三、 骆驼的眼泪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 邺风.柏舟

       作为中国农工民主党党员的田夫所到之处几乎都受到当地农工党分委及民间组织的接待和支助,但更多的支援则来自千千万万个亲朋故旧和陌生人。这一点可想而知:要完成一个如此庞大的旅行计划,对一个月薪一百多元的大学教师而言,面临许多困窘是理所当然的,尽管他对此早有准备。(田夫出发一年以后,他所在单位领导停发了他的全部工资。)
    在云南元江,田夫拿着仅有的二毛六分钱想买一碗四毛钱的面吃,四家饭馆都没有卖给他。那时他身体已虚弱到极点,脸色苍白得象死人一样。一位十七岁的少女把他领到家里,给他做了香喷喷的白米饭。
    看到这个头发蓬乱,脸色赤黑,身着袋鼠服的人,人们普遍想法是敬而远之。“这也难怪,谁都不愿让人扰乱自己的生活。我没有权力抱怨人家。如果因此而觉得前景黯淡,那倒是十分可笑的事。”然而,还有另外一些人,满怀对他的敬慕与责任给了他极大的帮助,“我不会忘记他们,他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比一碗米饭、一包香烟更需要的东西,恢复了我对人的信心。不过,最多的时候,一碗米饭比其它精神上的东西重要多了。”
    “而且,旅途中所受到的冷遇可以提醒你明白自己的处境,明白你是与人同在的,你自己原本没有什么值得忘乎所以。我遇到过强盗、骗子,这些人并不比谁难对付,有一次在云贵高原,我被一个团伙劫持,要不是在黑暗中听他们的口音是东北人,我随即用东北话和他们周旋,恐怕命也保不住了,就是因为听到了乡音,他们放了我,还了我的东西,还款待了我一番,所谓‘盗亦有道’,一点不假。但更大的阴影不是他们,而是普遍的冷漠、猜忌、伪善,这些毫无真诚而言,令人绝望的东西。《庄子》里说有一种鸟叫‘意怠’,吃东西总落在其它鸟的后面,看见大鸟垂首敛翼,甘愿臣服,我以为这不是一种消极的态度,而是积极的自我修养,是一种宽容与怜悯,以此来确认别人,承认别人,避免争纷,固守自性,在悲哀背后,显示你的尊严。”
    从田夫现有的人生经历来说,他的行为的独特,内心显示的力量,对很多人是难以容忍的。哪怕他以任何行动来证实自己的真诚。“想要超过对爱、对人的信念的困扰,是很艰难的旅途,”田夫说:“我四年的旅行只是一个象征,是我整个人生的一个缩影,它丝毫没有解决我面临的种种困难,在它之后,将是更漫长孤独的旅途。但是它却增强了我的信念,确立自己完美人格的信念。”
    1988年,田夫的摄影作品“骆驼的眼泪”在法国国际摄影大展中获银牌奖,他给这幅作品所写的题辞是:“我,我们,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旅途中,满面尘土,步履匆匆,在时间的流沙上。向着孤独和痛楚,也许,是向着永恒。”

文章来源:《这一代》1991年第1期 内蒙

古青少年杂志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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